翎上

【五】遗落

    客栈的老板名唤赵静娘,名字文气,但性格却并不文静,三十多岁的样子,年纪不大,却是个寡妇。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两道粗眉横在一双丹凤眼上,长相上都能看出来性格颇为泼辣。脸白如纸,嘴唇上抹得红艳艳的,活像个青楼老鸨,这倒不是无迹可寻,听好事者说她背地里也经营着皮肉生意。


    孟瑶同蓝曦臣一走进店里,就被老板娘迎在门口:“二位客官住店还是吃饭呀?”原本她坐在柜台,看外面来了站着两个谪仙儿似的人物,就坐不住了,亲自前来招呼。


    客栈倒是挺大的,老板娘也很是热情,只是孟瑶看着那张翻飞的血盆大口,心里就难受地只想别过头去。


   蓝曦臣跟老板娘谈好了后就牵着孟瑶的手上楼去了。房间选了最靠里面的一间,基本上听不到前街和大堂里的吵闹声,推开窗户还能看到西北难得一见的小桥流水,垂柳飘飘。


   孟瑶趴在窗户上,看到房檐下的燕子在垒窝,头也不回地问道:“师父,咱们在这儿住多久啊?”


   蓝曦臣正在整理行李,听到这话,微微一顿,想了想道:“阿瑶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孟瑶却没回答,只默默看着窗外。


  窗外沅水河畔的柳树垂下长条轻拂水面,隔着重重柳枝,可以看到对面楼上亮起的一双红灯笼,门口也亮着暧昧的黄光,在黄昏里像个张大嘴的怪物杀气腾腾地盯着自己,孟瑶急匆匆转过头去,寻找蓝曦臣的身影。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环视一圈也没看到蓝曦臣,孟瑶试探地叫了声:“师父。”


  周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孟瑶听见自己心跳开始加快,他又叫了一声:“师父?”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桌子跟地板用力摩擦的声音,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难听,孟瑶后背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紧紧捏着怀里的剑,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风声像鬼哭一般擦过耳畔,他仿佛听到虚空中有人在说话,声音缥缈可怖,冰冷之极,像是从地下传上来的,把他的心捏紧沉在冰河之中。


   模糊中听到那声音恶狠狠地说什么“等着你”之类的话,不等孟瑶细想,

门口传来开门声,孟瑶一惊,抬起头死死盯着门口。


   蓝曦臣刚进来,就感觉身子一沉,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微微一笑,摸了摸怀里少年的头,手蹭到他头上的汗,顿了顿,皱眉道:“阿瑶,出什么事了?”良久后感觉到少年摇了摇头,手臂力道却是丝毫未松。


   蓝曦臣抬起手,屋子里灯一下子亮起来。他低下头,一下一下安抚着孟瑶,轻声道:“阿瑶,没事了。”过了一会儿,孟瑶松开僵硬的胳膊,脸色在灯下一片煞白,虽然松开胳膊,但手却依旧紧紧捏着蓝曦臣的袖子。


   蓝曦臣拉过孟瑶在桌边坐下,用袖子擦了擦孟瑶额头上的一层细汗,问道:“阿瑶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方才他下楼去让小二烧两桶热水,听老板娘说:“公子啊,刚才忘记说了,晚上千万别出去,把门窗关紧了,我们这块儿最近晚上不干净。”蓝曦臣估计孟瑶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孟瑶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接着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中握着的剑鞘上有汗渍在灯下反着光,细微地映进他的眼底。


  蓝曦臣看他这幅垂头丧气的样子,了然笑笑,道:“阿瑶是因为刚才害怕了感到羞愧的吗?”


  孟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蓝曦臣叹了口气,抬起手覆上孟瑶的手,轻声道:“阿瑶,每个人都会有害怕的东西的,这没什么。”


  孟瑶有些讶异地抬头问道:“师父也有吗?”


  蓝曦臣听闻此言,表情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孟瑶仔细盯着他的脸,感觉到手上力道加重了许多,他有些疑惑但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盖上蓝曦臣的手,低头看着手中蓝色衣袖上淡雅的花纹故作镇静若无其事道:“师父自然是没有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竟然这般胆小以后恐怕不能护好想要守护的人。”


   蓝曦臣看着这个肩膀瘦弱却说着与年纪不相仿的话语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像他这般年纪的时候,也这样想过,那时候母亲刚刚去世,他看着整日沉默寡言的忘机,和时常愁闷的叔父,他将心里的万般情绪全都绾成一团和血吞下,连唇角的血迹也擦得干干净净,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面对忘机和叔父,面对世人。后来长大了,担子终于实实在在落在他的肩上,他也永远不会露出心底的丝毫,直到遇到了他,才将自己的情绪析出几分晾在他的眼里。他害怕什么呢?蓝曦臣望着孟瑶的脸与记忆中的笑脸重合,心骤然紧缩,他想了想,道:“师父当然有,阿瑶担心的就是师父所害怕的。”


   孟瑶愣住了,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公子您要的热水烧好了。”蓝曦臣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去开门,店里的伙计抬着桶热水进来了,他颔首道谢,侧身让开,热气氤氲中,孟瑶后知后觉地看向蓝曦臣,待店伙计出去了,蓝曦臣道:“那我就出去了。阿瑶有事喊我就行。”说罢就走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孟瑶将尚且僵硬的身体沉入热水里,这次再也没有听到那声音,只是被热气一蒸,不怎么明显的睡意就上来了,眼前的景色也愈发朦胧起来。


   第二天大早,孟瑶从床上爬起来,有些迷糊地看着身上白色里衣,脑子怎么着也拐不到昨天晚上洗完澡穿上衣服上床睡觉的记忆,环顾四周,蓝曦臣又不见了踪影。孟瑶穿好衣服,刚将鞋子套好,蓝曦臣就推门进来了,手上拿着个托盘,孟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走上前来,道:“师父。”


   蓝曦臣点点头:“阿瑶醒了,先来吃早饭。”孟瑶坐下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却发现桌上放着块玉坠子,是他平日贴身携带的,除了洗澡会取下来,就连睡觉也不例外的,如今它却躺在桌子上,孟瑶下意识往脖子上摸去,摸到空荡荡的一片,这下子他的记忆才回了神:昨晚他洗澡时候睡着了。


   孟瑶猛地抬头看向蓝曦臣,正好看到蓝曦臣脸色奇怪地望着自己,一瞬间一阵红热意顺着耳朵爬上脸庞,他连忙埋头喝粥,借此掩盖心里生出来的几分不好意思。


   蓝曦臣轻咳了声,转过头看向窗外。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沅水河里阴气弥漫,天色原本就阴沉着,此刻那河里有许多诡异的人头随着河水起起伏伏漂着,路上虽行人稀少,也没人发现这异象,神色照常地走着。大白天见鬼的事蓝曦臣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次这场面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站起身,几步走到窗子边上,仔细瞧去,发现那阴气逐渐加深,将整个沅水河都笼罩住了。


   怪就怪在,阴气虽重,但蓝曦臣却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凶煞的气息,他再定睛望去,发现重重阴气笼罩中的桥上坐着一个女子,一袭黑色衣裙,裙摆垂下来遮住脚,长发披着散了一地。那女子原本低头看着河水,此刻仿佛有感应一般抬起惨白的脸庞与蓝曦臣的视线远远相撞。


   又是螭璃。


   蓝曦臣眉头紧锁,蓦地想起今日是清明,那这幅情形也还能解释,只不过他总隐隐感觉这螭璃在跟着他们。


  蓝曦臣回过头道:“阿瑶,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说罢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帕放在孟瑶的手边,又指了指他脸侧的几缕头发,就出去了。


  孟瑶微微一愣,摸了摸头发,感到手中微湿,捞起来一看,上面还粘了两颗米,他用手帕反复擦了几遍,擦干净了后,想起方才他是怎么把头发掉进碗里还没发现的,不禁脸色微红。他抿了抿嘴,想去给蓝曦臣清洗干净,经过窗户,被外面的景色给吸引住了,停了脚步。


   他看到蓝曦臣走上桥,在一位女子身边站定,那女子黑衣黑发,脸色煞白,看不甚清楚她的容貌,但他从未看到过蓝曦臣主动去跟女子搭话,这让他不禁怀疑那女子的身份,心里想到师父虽然还年轻,但许多人到他这个年纪儿子女儿都会打酱油了,他迟早都会给自己找个师娘,这是不可避免的,孟瑶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他却像吃了碗盐放多了的粥,心里头有些涩涩。


   孟瑶莫名其妙地关上窗,走到脸盆架那儿,把手帕扔进去,揉搓了几下捞起来挂在架子上,然后又走到窗子边推开窗,也没往外看,径直走到桌子旁拾掇好碗筷,打开门没看到人,就下楼端给伙计,那伙计受宠若惊地看着孟瑶,激动地说:“我们正要去收拾的,劳烦小公子您了。”


   孟瑶摇了摇头,旋即转身上楼,只是突然感觉身后有道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如同附骨之蛆一般阴冷地黏在自己背上,孟瑶想起昨晚那个声音,不禁头皮发麻,他走到二楼楼梯口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大堂里乱糟糟的,他的目光从每个人面上划过,在角落处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方才感觉太过强烈,让他还是有些怀疑。


   而那角落里的人未被兜帽遮住的下巴尖细,红色嘴唇弯起,露出诡异的笑容。


   此刻正在与徒弟心中的“准师娘”交谈甚欢的蓝曦臣脸色却十分凝重,螭璃方才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这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了,动作快的甚至都找到了衡阳去。”

  

  蓝曦臣沉默了良久,嗓音略微沙哑道:“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螭璃从桥边站起来,长发低垂到膝弯处,蓝曦臣看了一眼,螭璃抓住这一眼迅速在蓝曦臣面前转了个圈道:“我找奈何桥边那个老太婆剪的,怎么样?”


  蓝曦臣:“……不错。”除了长度变短了好像跟以前没有什么差别吧?


  螭璃长叹了口气道:“现在阴司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这不那位新上任的是个黑长直发烧友,规定不论男鬼女鬼一律这幅鬼样子,我能怎么办?”


  蓝曦臣:“……”


  螭璃饶有趣味道:“我以前头发可以变七种颜色的,”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了一番,“你想不想看看?”


  蓝曦臣略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觉得胃有点抽,利落道:“告辞。”说罢转身下了桥。


   螭璃在桥上看着那背影,收起了笑,严肃道:“泽芜君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就算带着他这样浪迹天涯你也躲不掉最终的结果。”说罢她就消失了。


  蓝曦臣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脚步不似方才的平稳,有些急。


  一把推开房间门,看到少年正坐在桌边,手中执笔,桌子上摊着张宣纸,蓝曦臣面色如常,手却微微发抖地关上门,走上前去。


  笔尖墨汁饱和因久久不能落定,便迫不及待地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孟瑶一把将其团成团,蓝曦臣感觉到少年有些生气的意味,奇道:“阿瑶怎么了?”


  孟瑶有些生硬地摇摇头道:“没事。师父。”


  蓝曦臣心想这个年纪时不时跟家长怄个气使个性子什么的也挺正常的,只是少年心思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轻轻摇了摇头,细微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像个操碎心的老父亲,忘机小时候都没这么难搞。


  孟瑶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愈发不是滋味,将笔不轻不重地一搁,正要起身,却听见楼下人声鼎沸,有人大喊:“着火啦!着火啦!”


  转过头和蓝曦臣目光相对,孟瑶立马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蓝曦臣将孟瑶按住,道:“我下楼去看看,你在这儿别动。”


  来到走廊里,看到店伙计端着托盘正往这边来,里面是两道热气腾腾的菜。蓝曦臣心一紧,连忙回头推开门,屋里已是空无一人。


  刹那间,莫大的恐慌占据了蓝曦臣的心,几乎就要站不住,他紧紧扣住门框,竟生生掰下来木渣子,毫不留情地扎进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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